謝泳:中國知識分子退步了
2007-5-15 1:21:00 來源:物流天下 編輯:56885 關注度:摘要:... ...
學者謝泳認為,經濟上的獨立并不等于就和體制完全脫離了關系
民間思想對政府改革影響不大主要是因為專業的東西插不上手
記者:鄧小平作為中國的一代領導人,他對這個國家做出了很大貢獻。
謝泳:我個人認為,鄧小平開創了中國對整個世界文明主流的認識和評價,他在這方面是有洞察力的,他深刻意識到世界文明的主流和潮流是不可阻擋的。他在選擇承接歷史的領導人方面,我個人認為,前后承接是比較好的,中國社會沒有發生振蕩,在他晚年,這是一個重大貢獻。
記者:鄧小平處理問題跳出了意識形態,更切合了實際。
謝泳:從個人行事風格上觀察,鄧對抽象的理論似乎沒有興趣,李璜在《學鈍室回憶錄》中寫過,鄧小平是一個比較務實的人,對人性有深刻洞察力。總體上來說,他使中國在發展方向上沒有發生大的偏差。
進步是鄧小平以后10年來的標志。特別是經濟上,我覺得政治和思想上也有進步,這個國家,正在朝良性方向轉化。
我想,鄧小平的務實和他的坎坷經歷有關,他順應了歷史實際。我前段時間看過一篇文章,其中提到,上世紀70年代廣東人總往香港跑,有人給鄧匯報說是階級斗爭,鄧只說了一句“香港工資高嘛”,沒有上綱上線。他的“黑貓白貓”論,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,老百姓確實過上了好日子。
記者:那如果比較改革前后兩個階段呢?知識分子在改革過程中參與了什么?
謝泳:1989年以前,中國知識界比較單純,知識準備不是很夠,對西文文化的認識和評價比較簡單。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,出生年代集中于1920年到1960年。從教育背景上評價,中國知識分子的分界線在1920年,越往后教育越差,1949年后接受完整新教育的中國知識分子,其實沒讀過什么書。總之,8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思考的深度和知識準備有明顯缺點,但他們的精神和熱情以及對中國前途的判斷,至今沒有過時。
上世紀80年代,體制內有比較強烈的改革沖動,而且體制內的改革力量和民間的改革力量(比如大學、作協、社科院里的知識分子)的訴求是相通的,具體的方法也是相通的。
鄧小平“南巡”講話以前,中國知識界大約有兩年的沉寂時期。但“南巡”之后,中國知識界開始恢復常態,學術研究開始回到比較專業的水準。大約到了1997年前后,在政府層面,出現了比較職業化的官員,完成了從自由思想到職業規范的轉變,政府官員身份和知識分子身份出現了清晰邊界,改革的要求和沖動已經不在政府官員身上了,他們的改革要求走向專業化,一些技術層面比較專業的改革(比如司法體系、行政體系、人大制度的改革等等)力度很大。
記者:知識界的改革沖動為何不大了呢?是客觀環境導致的嗎?
謝泳:我覺得不只是客觀環境的變化。民間思想對政府改革產生不了太大的影響,主要是因為專業的東西插不上手。行政有專業特征,知識界和民間在這方面即使有訴求,也比較容易和政府官員達成一致。差異在于,現在是政府官員主導行政改革,而民間的興趣基本還在政治體制、思想文化的變革上,這恐怕是1990年以來的新特點。
記者:不同階段的改革都有知識分子做了官,你如何看待知識精英從政?
謝泳:歷屆政府都有意從知識界,比如從大學、社科院吸取一些力量,比如王滬寧、夏勇,比他們級別低的也有一些“入閣”。
不同的時代進入政府的知識分子,在精神境界上差距很明顯。上世紀80年代,改革的動力在富有行政責任的官員身上,他們和知識分子的改革沖動是一致的。上世紀90年代后“入閣”的就很難做到這一點了。我覺得這也要兩面評價,一方面行政體系比較完善,比較有秩序,做了幕僚就難免當傳聲筒,這是職業行政官員的素養,不能說完全落后。另一方面因為完全和政府認同,獨創性的改革思路就減弱了。
在體制內還是有一撮有追求的人
記者:你的研究多是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命運和情懷,而且有獨特的地方。
謝泳:我1990年后做的是儲安平和西南聯大,從專業的學術規范,可能有人不太認可。但我做研究還是有自己獨立的判斷,特別是材料上,雖然是業余研究,但標準是專業的。那時網絡還不太發展,相關專題成形的基本文獻還沒有出現,許多都要從頭做起。即使到現在,關于儲安平和西南聯大,十幾年過去了,完全的新材料和新觀點不能說沒有,但并不多,這方面知識的增量并不明顯。
記者:你個人覺得現在的學術研究自由嗎?
謝泳:我覺得相對來說還是比較自由的。這分兩個層面,研究什么是自由的。比以前時代還是自由多了,現在研究什么都不恐怖,但如果要完全讓研究成果得到認可,要把研究出版、物化還有些局限。
記者:你現在是在山西省作協供職,在一個機構里從事研究,我國現在真正獨立做研究的學者好像還不是很多。
謝泳:當下中國的知識分子還是獲得了一些獨立性,包括傳媒也有很大發展,但總體上來說,中國的思想文化還是比較依賴政府,這方面的改革力度不是很大。可以這么說,所有的知識精英,還要依賴體制獲得基本的生活來源,完全不依賴政府體制的知識分子還極少。
知識精英主要生活在幾個場所,大學是主要活動區域,還有社科院、出版社、報社、作協等機構,也包括政府里面的一些有理想追求的官員,如政策研究室、發展中心一類。但整個社會的文化資源基本由國家控制,大多數知識精英要依賴這個體制,所以完全的獨立還很難做到。
記者:市場化給知識分子帶來了更多的生活手段,受到的約束是否少了?
謝泳:會好一些。比如,在和政治聯系不緊密的行業里出現了空間,出現了完全獨立的知識分子。只有經濟的獨立,才有一個完全獨立的主體,如果不能經濟獨立,難免向一些東西妥協。文化方面已經有些松動,比如書商,這是一個群體。上世紀80年代后的海歸,他們在海外提前完成生活積累,在西方掙的錢,可以在國內過較體面的生活,不用為謀生發愁,可以獨立做一些自己的事。現在也有一些比較自由的作家,比如王朔、韓寒等,但數量不是很大。畫家等藝術家對體制的依賴很少,一旦成功,他們獲得自由的程度比較大,包括一些導演,如賈樟柯、張藝謀。但經濟的獨立,只是在一般意義上具備了脫離體制的可能,并不等于完全和體制脫離了關系,有時候是相反的。
一些自由的學人,經濟上不能和藝術家相比,但也出現了完全獨立做研究的人。可能有的人以前做過生意,研究完全是興趣,但這個人數還是較少,沒有普遍意義。
記者:對體制和機構的依賴是否會導致研究立場的變化?
謝泳:越依賴體制的那些學者、學術團體,他的獨立性就越弱,越是在經濟上和政府沒有關系,他的獨立性就越強,現在的情況是“左”的對體制的依賴性強,“右”的對體制的依賴弱或完全脫離。我覺得越不依賴體制學術就越純粹。這種格局容易產生多元的學術,多元的文化,現在情況比過去稍好一些。
有人提到中國的文藝復興,我以為對與政府主張不同的人,要寬容。學術多元后,中國不一定會有大的振蕩,政府可以引導,但不能只有一種聲音。
上世紀90年代后,媒體也發生了變化,在主流媒體之外,有很多以市場為導向的媒體,他們對媒體功能的認識和主流是有差異的。以不觸犯現有法律和行政管理為原則,而不是簡單聽命,媒體的價值發生了變化,這個變化當然有市場的因素,但理想是支撐點。這10年來,思想文化界變化的一個重要特征,就是在體制內還是有一撮有追求的人。
把超女簡單地和民主選舉聯系,我感覺有些天真
記者:這幾年有一個現象,比如博客、超女。有媒體評論,這是草根的狂歡,你怎樣看待這種現象?
謝泳:我單純地相信這是娛樂事件,可能與政治運作的某些方式相似,我不贊成放大它的功能。把超女的選拔方式簡單地和民主選舉聯系,我感覺有些天真。我覺得博客對社會的影響會相當大,現在還不好估計。作為一種表達方式,自由度是它最大的優勢。博客使平民對社會的表達有了一個出口,會產生巨大的變化。劉軍寧說文藝復興就從博客開始,雖然是比喻性說法,但有一定道理。現在能建立博客的人,還局限于教育程度較高的人,希望將來很貧困的農民,隨時也可以把自己的冤屈放到博客上,成為社會表達意見的一個通道。將來媒體從博客上獲得信息源,恐怕也是新聞變革的一個方向。
記者:這兩年有一個百家講壇。2006年年輕人寫歷史,像《明朝那些事兒》等,好像歷史誰都可以做,歷史研究是否進入到平民時代?
謝泳:我覺得在電視上可以講的歷史,有普及作用,但對現成的歷史知識,它不是加法,而是減法。為了通俗,不能有深刻的東西,去掉了很多專業的標準,在知識和學術研究上,是沒有什么幫助的。講書的人傳達的都是現成知識,沒有學術性,或者說學術含量很低。
記者:剛才談到賈樟柯和他的電影,你和他是老鄉,好像一直很推崇他的。
謝泳:他的電影還是可以的,我比他大10歲。他的電影有比較重的人文情懷,他的作品反映了改革以來,特別是中國社會下層人士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困境,主要表達底層人善良的一面,和這種善良在一個不健全社會中不斷被傷害、被逼迫中的無奈,賈樟柯電影中有相當多溫暖的東西。
他現在也不能說得到了主流的認可,至少主流不反感。我覺得作為一個獨立電影人也要警惕,搞清楚自己的定位,當然,政府能接受非主流的電影,也是開明的表現。
記者:這是你對他這一代導演的忠告?
謝泳:他們這一代導演總體上還是有人文追求的、不錯的電影人,但是也要清醒,不能像張藝謀那樣,完全為了市場而放棄價值。知識分子關鍵是定位。也不是說張的東西不可以,但不能為了獲得利益而放棄別人對你的尊敬。早年靠反體制獲得聲望,這是基本事實,當體制對你不太制約的時候,表現出對體制的完全妥協,對知識分子、電影人來說,你的追求是值得懷疑的。這必須清醒,有時候市場也逼人。商業時代,一個境界不高的人,總會發生搖擺。
總的說這10年進步是主流,但在思想文化上還是滯后
記者:你研究過很多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知識精英與國家的關系,特別是他們對國家的感情。你現在還能列出這個時代中,對國家有真摯感情的知識分子名單嗎?
謝泳:我現在列不出來,我倒是知道上世紀80年代有。中國知識分子是最愛國的,但他們愛國的感情常常得不到理解。老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可能因為教育的關系,對國家有很深的感情,后來的知識分子好像沒有這種情懷了。這不是知識分子的原因,主要是國家的原因。
記者:中國過去的知識精英與國家關系是怎樣的?
謝泳:舉中國以前院士制度來說,是從以前的中央研究院過渡而來的,作為中國最高的學術體制,它并沒有達到預期的平衡知識精英與國家的關系,因為放棄了學術獨立和思想自由的原則,政治和行政對學術的干預程度過深,作為國家學術制度的權威性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。在改革開放之前,知識精英和國家之間,國家沒有對知識精英的學術獨立和思想自由保持敬意,在深層制約了中國科學和文化的發展。
從院士到學部委員的變遷,不只是學術制度的轉換,更是兩種不同政治文化的差異,院士制度最終為學部制度取代,雖然最終又回到了院士制度,但作為學術傳統,它沒有回到以前所積累的傳統上。
記者:當下知識分子與國家的關系變化了。
謝泳:知識分子對國家的真摯感情這個傳統中斷了。老一輩知識分子是有的。這種中斷很可怕,對中國文化傳統影響很大。
總的說這10年進步是主流,但在思想文化上還是滯后。
記者:知識精英所處的環境是不是也在發生變化?與國家關系也在變化之中?
謝泳:在過去,總有一個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社會賢達在承擔上下之間的緩沖作用,國家是認可這種社會力量的。改革開放以來,中國社會的變革中已出現了一些相對獨立的社會階層。比如律師、工商業者和各種自由職業者等等,隨著大學的改革步伐不斷加快,教授的自由流動也將成為現實,這樣他們有可能承擔起社會賢達的職能,中國知識分子與政府之間,有可能在這個基礎上形成新的合作關系。譬如21世紀的某一天,北京大學的校長,可以是一個具有廣泛社會聲望、無黨無派的知識分子。
記者:有哪位知識精英能代表這個時代?
謝泳:好像沒有誰能代表當下,如果要尋找代表這個時代精神的,過去有幾位,到上世紀90年代后好像沒有,對于知識界來說,有些缺憾。我想不出在道德和知識上,大家默認的一個知識領袖。
記者:這是知識精英的退化還是進步呢?
謝泳:肯定是退化了,從知識上來說。20世紀30到70年代出生的人,在知識上都是有缺陷的。中國經歷了很糟糕的社會階段,知識分子沒有條件承傳知識積累。我們過去的知識教育非常狹隘,道德教育虛偽,思想教育是失敗的。
現在高官腐敗的高峰年齡,是四五六十年代后出生的官員,這個時期是中國社會非常貧困的階段,他們在非常匱乏的環境里成長起來。這些人簡單說都很窮,不但物質,還有知識和思想,都很窮。加上法律不健全,道德的自我約束力極差。以后恐怕還是要在制度和道德兩方面入手,特別是道德教育,一定要誠實樸素,不能再假大空那一套了。
對話人物·謝泳
1961年出生,山西榆次人。1983年畢業于山西晉中師專英語專業,畢業后留校任校報編輯。1989年后在山西省作家協會理論研究室工作,1995年起在黃河雜志社任編輯,現為黃河雜志副主編。已出版《舊人舊事》、《學人今昔》、《教授當年》、《中國現代文學的微觀研究》、《雜書過眼錄》、《沒有安排好的道路》、《大學舊蹤》等著作。代表性研究專著為《逝去的年代》、《儲安平與觀察》、《西南聯大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》、《血色聞一多》等。
謝泳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,清理了中國現代自由主義的傳統并做了肯定性評價。他以人物、雜志和大學為切入點的研究視角,對重新理解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有較強的概括力。
他不是專業學者,但他的工作卻能給人啟發。他對原始材料的選擇和重視,使他的工作富有學術性,對一些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評價又有思想性。